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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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年关,朱沅取了凤仪殿的册子来看。

    各宫之间怎么送礼,怎么回礼,外命妇觐见怎么赏赐,沈娘娘大多都撒手不理。所幸都有先例,朱沅决定萧随曹规,不出错便罢。

    正同掌事嬷嬷问话,就听见暖阁中一阵喊叫。朱沅掩下册子,侧耳细听。

    是钱怡的求饶声,和沈娘娘的斥责声。

    一声“来人,拖出去,赐鸠酒!”让众人心惊肉跳。

    朱沅站了起来,慢慢的走近暖阁门外。

    外间的宫人都噤若寒蝉,埋着头不敢出声。

    钱怡哭着道:“娘娘饶命,臣女没有!”

    沈娘娘怒不可遏:“都来骗我,都来骗我!当着我的面,就敢眉来眼去的,当我是个睁眼瞎?”

    太子按住了沈娘娘的手:“娘娘,您看清楚,是我,是儿臣!”

    鸠杀女官,实不是件妙事。原本甄选女官就是为着以示恩典,随随便便就杀了,不免令臣下心思浮动,平添了惶恐。就算她不过是钱鲍的孙女儿,既成了女官,这身份上的意义就不同寻常。

    寻得着错处还师出有名,偏偏方才不过是对了一眼,这是没法拿出去说嘴的,真要说,连他自身也给圈进去了。

    若沈娘娘有些理智,就不会令太子这样为难,偏偏沈娘娘歇斯底里,悲愤莫名。

    太子只得强行禁锢住沈娘娘,等着宫人再唤了太医来。

    钱怡吓得软倒在地,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周太医此刻本就要来再请次脉,与前去相请的宫人遇个正着,吓得气也喘不上就来了,拔腿就跑:一天犯两回,真出了大事,就完了!

    沈娘娘挣得无力,先是厉声道:“本宫的话没人听了?”一手指着太子,红了眼圈,伤心欲绝,又幽幽怨怨的哭泣:“你也要护着她?”

    太子心中大怮,回头看了看钱怡苍白的脸色,闭了闭眼。

    钱怡从太子的神情中看到了一丝决绝,一下福至心灵,猜到他动了杀机。

    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很多人说过,她这样的性子,入宫来也是徒增笑柄,偏祖父铁了心要送她进来,不想就有今日。

    朱沅双手交握,紧抿着唇:唇亡齿寒,不能开这个先例!

    当即在帘外道:“臣女朱沅,有话要说。”

    太子紧握的拳微微松开,平静的道:“进来。”

    待见朱沅挑帘步入,太子面无表情:“你有何话说?”

    他也是不想无故诛杀女官,才给了朱沅这个机会。朱沅心中一片明悟,低眉敛目的福身:“臣女之祖母患头疾,是以臣女会一套按穴宁神手法,愿在太医到来之前,先替娘娘减轻苦楚。”

    太子沉着脸,眯眼打量她一番。

    沈娘娘有疾,寻常人却也不敢说破,不料她却主动凑了上来。

    对于这样的举动,太子并不喜欢,你手法再好,好得过太医?不过此时被她横插一手,倒使情形有所缓和……于是太子便道:“如此,你上来一试。”

    朱沅用银盆净手,跪到炕沿,不顾沈娘娘怒目,先前手按在她颈侧,不轻不重的按压下去。

    沈娘娘初时不愿:“大胆!还不下去!”

    但也不知朱沅如何动作,竟让她须臾之间弥漫上了一股昏昏欲睡之意。

    太子眼看得沈娘娘从怒目圆睁到后头微眯了双目,心下诧异,慢慢的松开了禁锢沈娘娘的手。

    周太医站在帘外,大气也不敢出。

    朱沅一套手法下来,额上竟薄薄的出了一层汗,待她收回了双手,沈娘娘就似小眯了一阵,脑中那根弦也跟着松了下来,方才她不过是一时触动心病,这会子看钱怡和太子,倒认得清楚了。

    沈娘娘看了朱沅一眼,抬手摸了摸鬓角,唤道:“糖儿。”

    糖儿是沈娘娘的贴身宫女,惯知沈娘娘习性,闻言忙端了水和妆匣上来,给沈娘娘重新整理仪容。

    沈娘娘将靶镜倒扣在炕桌上,这才问朱沅:“你这手法倒也实用。”

    朱沅笑道:“回娘娘的话,也是误打误撞。民间有些偏方儿,有时也真是管用。”

    沈娘娘也颔首:“偏方治大病嘛。你这丫头倒是个不错的。”

    朱沅眼朝钱怡那方一瞟,含笑道:“都是娘娘看过面相的,要有不好的,岂能在娘娘身边服侍?”

    一句话将沈娘娘说乐了。

    太子连忙凑趣:“娘娘还有这等本事?改日请了娘娘到屏风后头,替儿臣辨一辨臣下忠奸!”

    沈娘娘啐了他一口:“倒拿我来开心!”

    一时又请了周太医进来请脉,周太医自是报喜:“娘娘好着呢,按时服着药丸就成,以静养为要。”

    太子就趁势挥了挥手:“都下去,让娘娘清静清静。”

    钱怡还迷迷糊糊的,就被两个机敏的宫人给迅速的搀了下去,这一页就算揭过了。

    朱沅却被沈娘娘留下来说话。

    沈娘娘睡了半日,此刻精神头正好着呢,就着****送服了药丸,给朱沅赐了坐,第一回拿正眼看朱沅:“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朱沅侧坐着:“臣女年末就十六了。”

    沈娘娘道:“你是那一家的姑娘”

    太子对于沈娘娘宫中各人的来历都十分清楚:“她是司农寺朱主薄的女儿。”

    这个品阶,不可谓不低了。

    沈娘娘不无自嘲的笑了笑,翻过不提。

    朱沅却笑着道:“先前臣女在旁听了一耳朵,娘娘似不喜薰香?”

    太子沉了脸,心中不免觉得这朱氏太没眼色。

    就是沈娘娘也不说话了。

    朱沅像没见着他们脸色,笑着道:“其实这薰香,有人喜欢,也有许多人不喜,有些人鼻子,就受不得这个。”

    沈娘娘脸色缓和下来,微微的点了点头。

    朱沅便道:“但要宁神静气,非得借助薰香的时候,民间也有旁的法子。”

    沈娘娘哦了一声,神情淡淡的,不是很感兴趣:“什么法子?本宫一闻,别说宁神静气了,气也喘不过来。”

    朱沅笑盈盈的:“不薰香,只煮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下连太子也有些诧异了。

    沈娘娘往前倾了倾身,朱沅试探的道:“臣女可否试上一试?”

    沈娘娘略一迟疑,便点头应下。

    朱沅便让人搬了个小铜炉上来,上头放着一壶滚水。她向宫人要了茶叶,特意要了宫人平素自用的粗茶,揭开了壶盖,一下就倒了大半筒茶叶下去。

    水咕噜咕噜的沸腾起来,片刻茶香就充盈了整间暖阁。

    正在和太子下棋的沈娘娘就笑着侧脸看了过来:“宁不宁神还不知道,平素饮茶,怕夜里睡不着,都只让放几片茶叶,像你这样上手就下去半茶筒的还没见过,气味是浓郁了,也确实是没有薰香刺鼻。”

    一局棋下来,沈娘娘倒真觉着有些舒心:“还是有点子效用的。”

    太子便道:“这个好办,儿臣惯喝龙井,还有好些碧螺春、毛峰、云雾茶、六安瓜片放着无用,都拿来给娘娘用着,有半点效用,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太子用的茶都差不了,这么糟践,就似往水里扔金子一般。

    就算是朱沅胆大,也禁不住有点手软,忙笑道:“可不用那些好茶,寻常茶叶便使得。”

    太子和沈娘娘都不将这放在心上:“放着也是放着,煮了也没什么。”

    朱沅又道:“其实不光是茶,就是煮些平婆,这果香也有宁神静气的效用。”

    沈娘娘此时对朱沅的话倒是不疑了:“果真都是些偏方,也难为你平素留神记下了,倒都偏了本宫用了。”

    太子笑道:“能为娘娘用着,才是这偏方的福份,指不定什么时候正经载入医书,造福众人。”

    却不知这些方子早在医书中记载,只是不为外人得知罢了。

    一时朱沅得了沈娘娘喜欢,太子见惯了机巧之人,心下倒对她并无好感,只是为着沈娘娘,有心抬举朱沅:“……难得朱主薄教女有方,定要褒奖一二。”当下传令下去,令人赏了一柄玉如意去朱家。

    朱沅可以想见,朱临丛得了这玉如意会是何等狂喜。

    待太子离去,朱沅从沈娘娘处出来,天色已是晚了。朱沅寻思片刻,便去瞧钱怡。

    钱怡听到她声音,赶忙迎了上来:“朱姐姐!”

    朱沅往她面上去看,她却偏过了头。

    可朱沅却没漏看了钱怡两眼肿得跟核桃似的。

    钱怡屋里的小宫女叫绿翘,和朱沅屋里的小宫女绿珍是一波入宫的,这一段时日下来和朱沅也熟了,见朱沅让掌灯,顿时也不顾钱怡不愿意,上去将灯给点着了,钱怡更是没处躲了。

    朱沅叹了口气:“躲什么呢?哭就哭了罢。”

    钱怡被她一句话,说得又落下泪来,过了好一阵才拉着朱沅的手:“好姐姐,那种情形下你还能出来设个法,我一辈子记着你的好。”

    朱沅虽然一开始觉着钱怡很烦,但相处久了,也觉得钱怡讨人喜欢。讨人喜欢是讨人喜欢,但这性子太易招惹是非,这还是在沈娘娘这冷清衙门才少些麻烦。

    此时朱沅也不笑,淡淡的道:“你用不着记我的好,若是必死,我自是不会趟进去,我身后还有着一家子要顾呢。所以,没有下回了,你要自己谨慎行事,莫要累人累己。”

    钱怡惊讶的望着朱沅,她已经见惯了人卖了别人还要夸自己两句呢,朱沅这话冷冷硬硬,听着可够无情戳心窝子的。当下委委屈屈的嗯了一声,眼泪又冒出来了。

    两人正说中,隔着窗子就见外头庭中灯火大盛。

    朱沅咦了一声,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细看。

    就见一群人拎着琉璃灯,簇拥着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穿过殿前花园中的鹅卵石小径,缓缓前来。灯光印在他身上以金线织就的龙纹上,就像那龙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