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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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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天遍野的枯叶翩跹,耳畔传来寒鸦凄厉的叫声;一场秋雨刚过,眼见着寒露将至,往日里的生机勃勃已然枯萎败落,令人倍添凄恻萧条之感。

    站在一处矮矮的坟头前,贾代善将身后老仆茅诚手中拎着的食盒接过来,从中取出几只碟子与酒壶酒盏。碟子里盛放的是白菲儿生前最爱的几样吃食,那酒,则是二十年的梨花陈酿。

    “菲儿,我来看你了!”挥退伺候了自己三十年的茅诚,贾代善蹲下来,小心地将香醇清澈的酒液倒在双虎鱼纹杯中:“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不知道赦儿是我们的孩子,竟让史氏的话蒙蔽了眼睛。咱们的赦儿孝顺又重情重义,虽说往日里我也对不住他,可是日后,我必会将整个荣国府都留给他——”

    他喃喃地不住念叨着,三杯酒下肚,已经有些微醺。

    正想着心爱的女子昔年的娇颜如花,如今远隔黄泉,贾代善心中苦闷不已,却突然听见旁边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他斜眼看过去,瞧见两个穿着粗布衣裳、面容黝黑的壮年男子在茅诚的阻拦下焦急地嚷了起来,隔得有些远,因此只瞅着嘴唇上下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

    贾代善有些恼火起来,扬声唤道:“茅诚,怎么回事儿?!”

    茅诚也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已经是花白,拦着两个正值壮年的庄稼汉,着实是累得够呛。听见主子喊话,他忙冲着那两个农夫喝止道:“有什么话,和咱们老爷说罢!”

    原来,这两人乃是当地村子里的人,从地里做活回来,便照着惯例往山上来砍些柴火回去,谁想却看见了贾代善主仆两人。见贾代善在白菲儿坟前喝酒,便牵扯出一桩陈年旧事来。

    “我在此祭拜,你们为何吵闹不休!”贾代善皱着眉头,看着面前不断搓着手,显得有些窘迫的粗壮汉子。

    面对着贾代善的威严,两个庄稼汉面面相觑,先前美瞧清楚,可这一看,这一身的行头,啧啧,肯定是什么达官贵人。他们这些地里刨食的,何曾见识过这样的人物?两人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对茅诚的那股子牛劲儿全没了,眼神变得畏畏缩缩起来。

    其中一个见识多点胆子大些,上前来,手臂微微颤抖着,指了指贾代善身后那座坟头,陪着笑道:“老爷息怒,咱们是想问问,您是这人、呸呸,这坟里埋的人的亲戚?”他惊觉自己说错了话,瞧见贾代善脸上并无怒色,才稍微放心下来。

    “不错,怎么了?”贾代善回头看着这座孤零零立在半山腰的坟头,周边荒草漫生,显得荒芜得很。

    “嗨,那就好办了!”这庄稼汉一拍大腿,兴奋起来,回头招呼着自己的同伴:“木头,去叫村长过来,就说咱们去年挪了地重修的那座坟,有家里头人找过来啦!”转过脸来便朝着贾代善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老爷,您——”

    重修?贾代善疑惑不已,瞧着后面那个年轻些的一溜烟窜下山去,只觉得一阵迷雾笼罩在心头,截住他的话头:“不知道怎么称呼?还有,这坟怎么就挪地重修了?”

    这庄稼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瞧见旁边有块平平整整的石头,忙上去拿衣摆掸了掸:“我姓吴,人家都叫我吴大壮,就是这块山脚底下吴家村的人!老爷您坐着——说起来,这坟可是几十年都没有人来扫弄了呢!”

    闻言,贾代善心中恻然。

    “咱们这汉陵丘啊,从来没人会把坟立在这儿的,这座坟在这山上是独一份!”吴大壮嘿嘿地笑了笑:“这坟原本是在山北一处难得平整的小谷里,不过那儿阴气重,又有一个水潭子,不知道坟地怎么选在那儿,破破烂烂地从来也没人理会。去年咱们村里头有人从那儿走过去,瞧着那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野兽给刨了,墓碑也倒了,露出里面棺材来!咱们村长说,好歹也算是在吴家村的地界里头,孤魂野鬼总得给他留个寄身的地方,就叫咱们请了道士算了风水,择了日子把这坟给迁了出来!说起来,那棺材也有些烂了,咱们还筹钱给那孤鬼买了副新棺材呢!”

    听了这话,贾代善心神激荡,一时间竟是头昏脑胀起来,险些从石块上摔了下去,却幸而被茅诚给扶住了。

    “怎么会烂了?”贾代善没有推开茅诚的搀扶,死死地盯着滔滔不绝的吴大壮:“那寿材,当年用的可是上好的梓木做的,别说二十年的时间,便是再来个百年,也决计不会烂了的!”

    被他冷冽的目光盯着,吴大壮直觉得心头一突,听清楚贾代善的话,吴大壮很是不服气:“老爷可别欺负我是庄稼人不懂木头!我是不知道什么梓木的,不过那寿材起来的时候,里头都是有虫子的!那块水湿潮烂,生了虫子也是有的嘛!”

    贾代善一时间思绪万千,神思恍惚起来,竟是连旁边茅诚的喊声也没听见。当年白菲儿丧葬之事先是交给了管事儿的老太太来处理,因为白菲儿只是个姨娘,并不能葬入祖坟之中;自己不愿意心爱的女人死后还要受委屈,为此还与母亲稍微有了些争执,当时母亲是不大高兴的。反倒是贾史氏提出来,说白姨娘虽说没什么大福气,却好歹为贾家孕育一场,伺候贾代善多年有功,因此特特吩咐人出去为白菲儿寻了一处风水上佳的墓地好安葬……

    如今想来,这便是贾史氏口中风水上佳之处?阴气极重的地方素来容易招生不干净的东西;还有这寿材,当初自己明明是拿出私房来,安排了一副梓木的板子——

    与匆匆赶来的吴家村村长说了两句,贾代善满肚子的心结困惑挥之不去,所幸便留下茅诚来和这村子里的人接洽,自己则急急慌慌地赶回城内。

    “你们都退下!”贾代善面色阴沉地站在屋子正当中,瞧着旁边侍立着的大小丫鬟们,声音低沉地像是掺了冰碴子一样,挥挥手将一众丫鬟们遣散。

    贾史氏正和自己最信重的陪嫁丫头赖嬷嬷说话,见贾代善进来什么话也不说便撵了丫头们出去,再一细瞧,脸色着实是难堪得紧。示意赖嬷嬷一并出去,她站起来迎上前去:“老爷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儿?”

    视线落在贾史氏那张随着年华消逝而日渐衰老的面容,贾代善冷哼一声:“史氏,我且问你,这些年来,你可曾做了什么辜负我的事情?!说!”

    没有被丈夫这声色俱厉的斥责质问吓住,相反,贾史氏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坚定地、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应道:“老爷说的是什么话?我与老爷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为你诞下两子一女,平日里对着荣国府的事务也是勤勤恳恳。这些老爷也是看得清楚的,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呢!”

    诚然,贾史氏二十几年来对着这荣国府的管家之事确乎是没有丝毫松懈的,生育之功也不可磨灭,可是在现在已经忍无可忍的贾代善眼中,这一切都抵不过那山间的一座孤坟。

    “史氏,二十年前,菲儿究竟被葬在了哪里?”贾代善没有耐心再和她试探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

    贾史氏愣住了,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她脑海中几乎是一瞬间便浮现出当年那个娇媚得宠的白姨娘妙曼的身影。贾史氏恨得直咬牙,这个贱人,为什么都二十年了,还是阴魂不散!

    “照着老爷的意思,自然是寻了一处好风好水的地方,老爷不是还特意叫人拿了梓木的板子给白姨娘?为了这事儿,老爷当年还被老太太给说了一顿,难不成忘了么?”贾史氏却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二十年过去,那座坟只怕早就被淹没在荒草之中了,又在那样的地方,谁有那等闲功夫,寻出什么痕迹来?

    听了她这理直气壮的回答,贾代善只觉得心头火气,敢情儿自己当年的安排倒成了她说嘴的理由了!随手抓起身旁桌面上的茶盏,连同里面半盏茶水一起被摔在贾史氏脚下,茶叶喷溅在裙摆上。

    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面如凝霜的丈夫,贾史氏眼泪一下子留了下来,哽咽着:“老爷,难道为了一个二十年前的死人,你竟是怀疑起我的用心了么?天可怜见,我这辈子不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啊!”

    “菲儿被葬在那种潮湿阴暗的地方不说,我给她备的寿材也是你换了的吧!”瞧见她泪如泉涌的模样,贾代善嗤了一声,没有一丝心软:“梓木的板子,哪里能二十年就烂了?!我问过人家,当日去送葬的,领头的便是你的陪房赖鹏!这些年来,难道你从来都没想过有因果报应么!”

    贾史氏泪眼朦胧地看着坐在上座的丈夫,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放在冰雪里,刹那间寒凉彻骨。贾代善这一番话已经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二十年了,他已经二十年不曾提起过白菲儿,自己居然天真地以为他真的忘了。

    她直起身子,嘴角与贾代善如出一辙的冷笑,脚下裙摆上的沾染上的茶叶完全不能损坏她多年来身为国公夫人的端持:“老爷这是在说笑么?白姨娘的因果报应,都是老爷造的孽!若不是当年您和她一块将我逼得太狠了,我也不会做出这等损阴德的事情——”

    无视贾代善的怒目而瞪,贾史氏轻轻一笑:“老爷千万别这么看我,怪渗人的!若是真的有因果报应这回事儿,那也不该落在我的身上——她是生产死的,和我可没什么关系,谁叫她命薄,承不住双胎的福气呢!”

    贾代善目眦欲裂,起身上前来便朝着贾史氏狠狠甩了一巴掌:“你这毒妇!贱人!我是哪辈子造了孽障才娶了你!”

    被这一巴掌直接挥倒在地上,贾史氏只觉得面颊上火辣辣的,口中窜出腥味,转过脸来,连贾代善都吓了一跳。只见她原本便丰润的脸庞高高地肿了起来,兴许是舌头或是哪儿被咬破了,嘴角挂着一缕鲜血,衬着那红肿的脸颊,更是骇人得很。

    贾史氏撑着身子,也并不站起来,瘫坐在地上,抚着脸上疼痛之处,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贾代善,真不负你这名字!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你究竟是想为白菲儿那个贱人讨回什么?还是因为你的无能、你的好色贪花、你的内帏不修家宅不宁而迁怒与我?!哈哈哈哈——收起你这副深情的模样吧!真令人作呕!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这一对已经二十余年的夫妻此时四目相对,竟如同仇寇一般,恶狠狠地仿佛野狼间的厮杀互搏,恨不得能将对方撕裂开来。

    “看在敏儿、政儿和……赦儿的份上,你自尽吧!”贾代善不想再与这个妇人多做纠缠,二十几年的光阴已经够了!那几个孩子,赦儿只能是嫡子,才能继承荣国府的爵位;至于政儿和敏儿,都是疼宠了十几年的儿女,一时间,他也无法因为他们母亲而厌弃他们……

    贾代善面上划过一丝狼狈,转过身去,不愿意再看她一眼:“政儿,待他将王家二姑娘娶回后,我会亲自分家;敏儿的婚事,你也不必操心,我定然为她寻得一位品行兼修的夫婿,你的嫁妆也会留给她的!”

    自尽?贾史氏眼底流露出一丝惊恐和不甘心。

    怎么可以呢?自己在这个国公府中挣扎沉浮了二十几年,眼看着已经熬到头了,等面前这个老头子死了,自己就是老封君!眼看着政儿就要娶妻生下金孙,还有敏儿,自己这个堪为皇妃的女儿,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荣耀和更高的地位!不行……绝对不行!

    看着贾代善的背影,她嘴角扬起一抹奇异的笑。

    “父亲!母亲!”一声惊呼,响彻荣国府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