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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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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了,但史清婉却丝毫没有什么泼出去的水的自觉感。带着小丛箴,她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可怜兮兮的丈夫,晚上黏黏糊糊、亲亲热热地与史夫人睡在一块;史老爷本来还有些哀怨,然而一瞧见王子腾那眼巴巴瞅着自家闺女的劲头儿,他立时便欢快起来了。

    如此两日后,史夫人终于打包收拾回了自己的屋子,毕竟,女婿也算半子了,敲打敲打叫他对女儿更上心就是,凡事不能太过。

    心满意足地抱回香香软软的妻子,王子腾内心默默一把辛酸泪,毕竟是在岳家,温香软玉在怀却是只能干看着啊——

    “夫君——”史清婉偎在王子腾宽厚的胸膛上,声音甜甜蜜蜜的撒着娇:“咱们明日去往寒山寺上个香吧,顺带用个斋饭如何?那儿的素斋可算得是一绝了!”

    史夫人念及女儿嫁作人妇诸多繁琐之事累身,之前一段时间又在婆母榻前侍疾,操劳,虽说这都是为人妇、为人媳的本分,可是这些岂能阻止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心疼呢?她便安排车马,叫王子腾带着史清婉出门好好游玩几日,还特特将小丛箴留了下来自己带着。

    王子腾夫妻俩自然是感念不尽。

    “可惜如今还在春日,瞧不见江枫渔火对愁眠——”王子腾抚摸着史清婉在自己膝上散落开来的青丝,浅浅的茉莉馨香萦绕着,与案上香炉中厚重沉蕴的檀香结合起来,却是一轻一重、一浓一淡,相得益彰。从身旁小几上的紫檀木匣子内取出一柄牛角梳子,他动作轻缓地为她梳理着,那双习惯了握着刀剑的粗糙手掌,编结起发辫来竟是丝毫不显笨拙,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史清婉那如绸如缎的发丝便已经被编好挽起。

    他伸手从窗台盆栽中掐下一朵娇艳的粉色蔷薇,小心地簪在她的鬓角,人面娇花相映红。史清婉从他膝上抬起脸来冲他勾唇浅笑,眉心一点金红花钿,眉似远山,眼晕烟霞,颊畔两个小梨涡满盈着蜜甜。

    王子腾被她这般娇憨的情态给看迷了眼,伸手覆在她的眸子,沉声道:“不许这样看着我!等三日后咱们回去了再说——”

    见好就收,史清婉吐了吐舌头,重新坐直了身子靠着他的肩膀,捉住他的手掌翻看着:“想想回去之后恁多事情要安排,简直叫人想赖在这儿不走了呢!”轻轻叹了口气,她微微合上眼帘:“三年的时间,变数太多了……”

    明白妻子的担忧从何而起,王子腾紧紧地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抚着她的后背宽慰道:“安心吧!回金陵之前,我与伯锲通过气儿了。一则我已经破相,又是上过战场的了,想来陛下也不会再将我搁在龙禁尉里;二来——如今朝廷内外皆不算平静,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虽然没什么赫赫名声,然而此番往西面边境这一趟也算是有些功劳了,估计至少能得个都司之类的实职!虽说等不到上任的时候……”顿了顿,他眼底划过一丝悲伤与庆幸,继续道:“大夫也说了,母亲至少还能有月余的时间,这也足够我去四下活动活动,何况在陛下那边,我也算是挂了号的,总不至于到时候阵脚大乱……”

    原本史清婉是打定了主意要将王老太太实际的身体状况瞒下来,谁想王子腾常常会去王老太太上房去侍奉汤药,他心细如发,竟从陆嬷嬷平时的举止中察觉到端倪,暗中问了大夫。见他已经知晓,史清婉便与他商量了一番,最终夫妻俩一致决定隐而不发,也能叫老太太安详度过最后的时光。

    一边为母亲的病情而忧心伤感,另一边又因为前途未卜倍添怅惘之意,王子腾的心绪很是复杂。瞧着他私底下这般情状,再一联想,史清婉自然多多少少能猜到些他的想法。

    王子腾未来几年肯定要卸职回乡守孝,整整三年的时间,如此一来,在与成羌的战事中所立下的军功等于打了水漂,最终至多得个虚名。如今朝堂上风云变幻,谁知道三年后会是什么样子?

    在红楼原著中,王子腾一出场便是位居京营节度使这等高位,足见其圣宠优渥。然而如今史清婉却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到来将他本该大道平坦的仕途给弄乱了,才成了这般一波三折的局面。

    “船到桥头自然直!”王子腾瞥见史清婉眉宇间淡淡愁绪,知晓她仍旧悬心难安,就着将她拥在怀中,蜻蜓点水一般在她额头啄了一下,玩笑道:“大不了日后便带着你去归隐东篱,难不成还会流落街头么?”

    延庆宫。

    床上悬着大红云龙捧寿千丝缠花帐,榻上设着百花竞艳蜀锦鸳鸯枕,便连那纱衾褥子也一色是选了上等的蜀锦裁制而成,一角便足见这宫殿的繁华富丽与昔日的荣宠;更不必提旁边案几上那些金盘玉如意琥珀酒樽红麝念珠这类的常用玩意儿被随意地堆放在一起了。屋子当中花梨木高几上,一只小小的青绿古铜香炉造型别致,里面袅袅的青烟徐徐飘散着,一股细细的甜腻香味在屋内弥漫着。夕阳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细小的尘埃浮动着,使得这一切都变得虚无飘渺起来。

    徒高程面色淡漠地立在床前,看着榻上半昏半醒的甄嫔,负手沉声不语。

    往日里总是精心描绘的妆容褪去,甄嫔的面色蜡黄蜡黄的,唇瓣亦是没有丝毫血色,眼角的纹路很是明显,便是鼻翼两侧也已经出现了细纹。

    徒高程看着这样的甄嫔,想起当初她娇俏如同一朵水莲花的少女时光,不由得叹了口气。十几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虽然她的眼中闪烁着野心与渴望叫人不大舒坦,但是却也并不如现下里这般面目可憎。原来这宫廷,真的是能够毁了一个人的……

    甄家,不能再继续放任下去了!

    “安福,明日将这安息香再加重一倍的剂量!”徒高程收敛了情绪,转身向外面大步离去,临出门前,留下这样一句话。

    安福神思一凛,连忙称诺,与门外守着的两个宫女点点头耳语几句后,他忙赶着跟上徒高程的步子,延庆宫的大门重新缓缓阖上。

    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中,想着这些日子以来朝廷与后宫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徒高程只觉得疲惫不堪。明明最开始时的意愿是好的,为何到最后却得了恶果?儿子也好,臣子也好,都是这样子,不知餍足贪婪地索取试探,殊不知帝王一怒血流千里的道理么?

    兜着弯儿来到含章宫,远远地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殿前的空地上,手中抓着个东西,旁边还站着两个青衣宫女和一个老嬷嬷,徒高程微微抿嘴一笑。那是他最疼爱的幼子、林汀为他诞下的五皇子,徒文憬,今年已经三岁了。

    “憬儿在做什么呢?”突如其来的问话传入几人耳中,那老嬷嬷与两个宫女忙跪下行礼,徒文憬却仿若未闻一般,仍旧背对着徒高程。

    转到他的面前,徒高程毫不费力地将徒文憬小身子抱起来,笑道:“怎么了?谁惹父皇的小憬儿生气——”却在看到徒文憬红肿的眼睛时一下子顿住了。

    徒文憬眉眼有六七分与林汀相似,五官精致,皮肤养得白白嫩嫩的,被徒高程抱在怀中活像个瓷娃娃,很是可爱。将手里特制的黑色小鞭子丢在地上,他小胳膊搂住徒高程的脖颈,声音里带着些抽噎,整个脸埋进徒高程的颈窝:“父皇,他们说,母妃病得很厉害……母妃不会死的,不会像小妹妹那样死掉的,对不对?”

    听了徒文憬这番带着委屈与愤怒的话,徒高程想起那个与自己无缘的女儿,心中大恸,那是自己与汀儿期盼了许久的女儿……

    “憬儿是听谁说的?”抱着儿子进了殿,徒高程压下心底的怒火与哀痛,沉声问道:“你母妃只是风寒不舒服罢了!要不了多久就好了,就会好了……”他重复着最后一句,不知是在安慰儿子,还是在说服自己。

    林汀歪在床上,听着外面儿子稚嫩的声音与男子暗藏着愤怒的驳斥,抿着嘴苦笑一声,幽幽叹息着:“你何苦这样瞒着呢?早痛晚痛都是一样的,还不如现在就告诉他,免得日后——”她捏着帕子捂住嘴,费力地咳喘着,待气息平稳下来,看也不看手中的青色帕子,熟稔地随手一合,便塞到了床褥底下看不见了。

    掀帘而入,瞅见她的动作,徒高程只觉得心酸疼酸疼的,却也假作没看到一样。对林汀话中未尽之意,他自然也明白,只是心中却始终不愿意承认罢了……

    “母妃”,徒文憬蹬蹬地跑到床边爬上去,很是乖巧地拍了拍林汀的背后给她顺气,动作笨拙却又很努力,笑容天真:“父皇说没事儿的,母妃会好的!”

    伸手抚摸着徒文憬幼嫩的脸颊,林汀这些天来的坚强在听到儿子的安慰时溃不成军。命数已定,半点不由人……思及自己命不久矣,日后一双孩儿要在这黑暗的宫廷中苦苦挣扎浮沉,无依无靠,她眼泪便决了堤。一想到这所有事情的罪魁祸首,林汀心中恨意几乎要喷涌而出。

    若不是甄氏这个狠毒的妇人,自己何以至此!因为她,自己失去了一个期盼已久的孩子,因为她,自己韶华正盛却已然是命途杳杳,因为她,自己两个孩子就要失去母亲……

    林汀抱着徒文憬泣不成声,一遍一遍地吻着他的额头。徒高程站在床边看着这一幕,心头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揪着,方才因甄嫔起的一丝怜惜追忆全然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