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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得把南氏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南氏家时已是过午二点钟了,从县城到南氏住的村子光问路就问了五十多号的人,七扭八拐费了三个多小时,现在她终于站到了南氏的家门前,她手搭凉棚挡住强烈的阳光,打量面前这所南氏住了十九年的房子时还在心想,“这路走的,唐玄藏上西天取经也不过如此吧!”

    三间矮屋,一色土坯,不见一块砖,在村子里的砖房丛中如鸡群中的麻雀,长年的雨雪在黄褐色的屋墙上冲出一条条壑沟,(吴得不由地想起来南氏说过每逢雨天时屋顶的滴水在盆盆罐罐锅锅碗碗里奏音乐丝毫不逊色于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www.Pinwenba.com青翠的芳草在水瓦缝里与墙隙中伸出来,使这房子看上去像鬓角插花的鸡皮老太太。

    有脚步声走近,吴得转过头,是个赤着脚、脚上沾满了泥巴的老头,身上只吊着一件五十年代的补了又补的高挽起来的劳动布裤子(已被草汁染上了一团又一团浑浊的绿云),他的脸孔同脊背一样苍黑、一样沾满泥土,不同的是脊背上的汗珠是淌下来的,脸孔上的汗珠是嵌入填满了皱纹的重峦叠嶂里的。

    吴得立刻认出来,这就是南氏的父亲。南氏说天使的翅膀长在背后,而父亲的翅膀长在眼睛里。吴得咽下一口唾味,抿抿嘴唇,活动活动脸上的肌肉,她想笑着打个招呼。但是,她立刻就又意识到自己的这一想法纯粹是多余的。这老人瞟都未瞟她一眼,径直走到自家柴门前,伸出爬满蠕动青筋的手(手指与手掌上满布裂纹,痕里嵌满泥土,黑色的泥土),揭开门旁短墙上的覆瓦,从下面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上一把吴得只从电视上看到过的老旧铜锁,然后,这手推开了布满了死去了的苔的柴门,嶙峋的脊背耸向天空。

    他没有招呼吴得,但是他把身后的门打得大开了。

    吴得在进门之前抓紧审视了一眼南氏家的外观。是的,它的外观看起来的确太历史太斑驳了,无数的岁月唇痕印在上面诉说着无尽的沧桑,但是它却是完整的,围墙(虽然矮),门(虽然旧),锁(虽然老)。

    吴得踏进院子,她看到整整一个院子里都种满了高高的番茄树,田埂做路通向门口;北屋向阳一排靠墙的鸡笼里,一色儿全都是白色肥圆的母鸡,她们偏着头一律都用一只眼睛望着主人和吴得。

    吴得想起来南氏说他最爱吃西红柿和鸡蛋。

    老人走进了最西边独门的屋子里,他往灶膛里塞了麦秸,划根火柴捧进去,再一根一根放进棉花杆,灶火就这样生起来了。老人揭开锅放进水去,那锅干干净净不见丝毫的食物残垢,但是南氏分明同她讲过他家的锅是从来没有刷过的。吴得怀疑南氏这话的真实性,但是南氏是从来没有说过谎的。

    南氏父亲就好像看不到使篷筚生辉的吴得,他让煮午饭的灶火着着,拿起一只木盆从屋角的麻布口袋里挖出糠米来拌了水,搬出去,一一均匀地分布在鸡食槽里,鸡们热烈地喧哗着似在鼓掌。

    老人拎着空了的木盆走回来,吴得迎上去把南氏的录取通知书递上去:“老伯,南氏的通知书。”

    “南氏在田里呢,你去给他吧!”

    南氏家田里只种豆,现在,那豆苗才一寸高,但清一色的那种可以做野菜吃的马齿苋却已经二寸高了,十分的茂盛,大有喧宾夺主之势,经过的人都咋舌问:“这块地是种马蛇菜(马齿苋的俗称)还是种豆苗呀?”

    把马蛇菜切碎放盐,用锅(最好为可均匀受热的平底锅)泡一泡去掉涩味,再用油锅过一遍,拌上蒜泥便是一道不错的野味了,而且还有治肠炎痢疾的功效,或者把它晒一整个夏天晒干,成串成串挂起来,在冬天用热水泡过后又可做味道鲜美的饺馅,或者直接切碎拌料便可去给家禽牲畜吃了。

    民间传说里说,当初,后羿射日时,现在天上的这轮太阳是因为躲在了马蛇菜下面才躲过了射杀。太阳为了谢恩,因此赐了马蛇菜晒不死的神功。

    因此,南氏先铲倒一地的马齿苋,把其拣起来堆就一个个小山包似的堆,再在田边挖了一个坑。最后,把它们一堆堆抱起来扔进坑里,填满,踏实,再盖上一层土。

    只有这种埋葬的方法才能杀死它们,因为初铲掉的马齿苋既使在太阳下曝晒一个多月后已成僵尸状时只要一见雨,不管是秧还是叶都会飞速地生了根出来,抓住大地重新生长,而且既使已把其秧叶都埋葬了,每株幼时便开始结子了的,马齿苋上千粒的种籽都会在雨后从泥土中醒过来,日见尺高地长大着繁殖着……现行最厉害的杀草剂也奈何它不得。

    南氏和父亲一样赤着脚,只系一条了被草汁染得斑驳的裤子在腰下,整个脊背被太阳染得油黑锃亮仿佛涂过蜡,上面满布的汗水便是蜡油了,南氏简直就是在暑热里燃烧着。

    吴得轻轻停住她的白色大众,摇下车窗看着田地里的南氏,看着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南氏。

    南氏是在弯腰低着头捡马齿苋时从自己双腿隙间看了站在身后的吴得。

    吴得甩掉了凉鞋,就像南氏那样子赤脚站在被太阳烤得炙烫的大地上,站在他身后。南氏嘴角朝下地朝吴得笑了笑,他说:“不好意思,穿得这么少,被你看到了这么多。”

    吴得走上来弯下腰同南氏一起捡拾起马蛇菜:“恭喜你以清华北大的分数如愿以偿地被一所普通大学录取了。”

    “找块土坷垃把通知书压在田头,”南氏抱起一堆马蛇菜走向路边挖出的坑里,扔进去,“快点回去吧,你。这日头可是把墨刷子,几下子就能把人涮成黑炭。”

    “南氏,我要和你一起去南边大学。”吴得停住捡拾的手,看着南氏,牙齿轻轻咬住下唇。

    “别吓我啊!你不是一定要去清华打破清华无美女的记录吗?”南氏又把一抱马蛇菜扔进了坑里,他指指吴得停在田头的车说,“你说高考过后就去学开车,还真学会了。”

    “我是说真的。南边大学校长是我妈的表妹。”

    南氏也停下手来,直起腰,走到吴得身边蹲下来,看着她:“你怎么了?”

    “我怕把你给丢了。”吴得抬起头来直视天上的太阳。

    “这好办,我给你一把刀,要是将来有一天我的新娘不是你,你就可以拎着这把尚方宝剑去把我给办了,让我做不成新郎。”南氏顺手从地上捡起来割马蛇菜的镰刀,递给吴得,“要是还不放心,你现在也可以把我办了。”

    “鬼话!”吴得抓起一把泥土举势欲扬。

    南氏跳开,笑。然后继续躬身捡菜。

    吴得又凑过来:“那你什么时候去上学?”

    “我这一走,准不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那土坯房我要给大换个顶,我也要等这些豆苗长熟,收豆,再种上小麦,还有……”

    “还有呢!第一学期已经过半了。”吴得叫起来。

    “我大已经那么老了,而且他将会越来越看不到这个世界了。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正一步一步走进失明里了……等到明年小麦熟了时,我大他也许连哪块地是自己的都看不到了……其实,我本就不应该出去,我本就应该留在大身边的,我大他……”

    南氏停了下来,沉闷压抑哀伤忧愁的沉默。

    吴得走过来,用指尖轻轻碰碰他的手心,像是在实施一个赶走不快乐的巫术。

    南氏转过头来看她。

    “饿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家去吃午饭?”吴得笑得很努力。

    “大做熟了会送来的。然后,我们要干到星星出来的时候,披着星光回家,怎么样,还算浪漫吧!”南氏笑了,露出牙齿,“好了,吴得,咱这儿不是沙滩,你穿的也不是比基尼,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这日光浴洗得不浪漫,好,快回去吧。”

    吴得不动。

    “目光别那么忧虑,“南氏说,“一,这活儿我已经干了十九年,就像看书写字一样平常,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么恐怖;二,我的生命力就像该死却怎么也死不了的马蛇菜一样顽固,只要赐于水就赐于了一切,所以无论在哪里,不管是去南边还是去南极,我都会长得最好。”

    吴得面对南氏后退着朝田头走去,站在车旁边,在打开车门前她喊:“南氏!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南氏放下手里的活计,手扶膝盖回过头来,阳光下他沁满汗水的光头闪闪发亮,耀眼得让天上的太阳都嫉妒。

    吴得曾经对南氏说:“父亲熄灭以后,你的光头便是我心里的灯了。”

    南氏顶着这个锃亮如灯的光头穿过了他所有的、有生以来的世间岁月,而且这锃亮的光头也将会带领他一直走下去,去穿过所有未来的世间岁月。

    南氏父亲在南氏刚刚拿得起推子的时候便让南氏记住了自己的头自己剃,以及绝对不允许任何头发冒出头皮的真理。

    于是,南氏的光头便像海上的灯塔,十九年来从未熄灭过,而且将会一直燃下去。

    光头,这是南氏今生的第一顶事业,于是他有了与他这永恒的事业相溶合的气质—毫无余地的冷酷,超然事外,冷眼观世,高人一等的无所谓。这表情同他一米八八的大个,以及他从来都穿着旁人施予的从不合身的衣服,使他看起来像个悲剧里的从头悲到尾的悲剧英雄一样(吴得语)。

    瞧那体魄,瞧那精神儿,瞧那鼻子,瞧那眼儿,就差没有长角了—人们说南氏父亲用鸡蛋和西红柿养了一龙条。人们说南氏父亲你养条龙可不如养只虫,龙是冲天而去遨游四海的玩艺儿,哪如虫能守在身边。

    南氏父亲说,我是前世欠了南氏的债未还,南氏今生就化了儿子来讨,我把我前世的债还尽了,我们就两讫了,南氏当然就会走,当然就会一去不复还了。

    南氏走的前一天晚上,拜访了村子里所有的人家。

    “赶明儿我就要走了,我大在家麻烦叔叔伯伯们关照了,拉车过不了坎帮推一下,房子着了火帮拨一桶水。”

    说毕,一米八八的大个儿就趴在人家堂屋里,“邦邦邦”给人叩了三个响头。

    “你就尽管走吧!”乡亲拉着南氏的手,“走多久也没关系,但是,到最后你一定记住了要回来呀!”

    “记住了,一定回来。”南氏抽回自己的手,又是深重地一鞠,便又踏着黑夜去叩另一家的门。